青泫_闭关

born to die

向死而生(Born to die)

我依旧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合适

考试周熬夜习作(无趣的首日教育时修改了一遍,与微博版略有出入)

建议配合星际穿越/流浪地球等科幻电影BGM食用

1:

窗外是一片几近虚无的黑暗,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有的近,有的远。

电子时钟跳到8:00 的时候,张良从漫长的睡眠里醒过来,推开睡眠舱的门,来到了飞船的中部,补充了一下营养。

没错,只是单纯的补充营养,飞船上储存了大量的营养品保证他能活下去——毫无任何食物的味道可言。

不过,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的记忆里,他找不到食物的味道。

实际上,他的记忆里什么也不剩。

他看向窗外,星空浩瀚,一如既往。窗边那份手写的“计划表”还挂在那里,

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以至于他能背得出每一个字,甚至能记得笔画里那些苍劲有力的撇和捺。

开头的是:“张良同志:睡眠舱自动设定以三个月为一个沉睡周期,醒来时需补充营养,补充顺序为:......”

他跳过那些内容,看向最后的落款处,祈祷出现奇迹:

只有一个被涂改掉了的名字,他看不清,一如既往地看不清。

这份塞在他宇航服内侧口袋里的文件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保证了他的生存,但他并不知道是谁这样做了,也不知道生存对他而言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还活着。

窗外是无尽的星空。

2:

张良的活动范围很小,从睡眠舱,到餐厅,再到活动室,走不到五十步。其他的房间都是紧闭着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离开。

在他醒来的时间里,一开始他执着于“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类的问题,以至于把活动室存储的书都看了七七八八。最后他在那一堆书里得出的最终结论是:“这是人类自己矢志不渝追求的问题。”

再后来他专注地记录着自己看到的星空,想根据一些天文书里的信息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最终除了得出“我今天观测到了一颗白矮星。”之类的信息之外再无它物,因为书里的观测对象显然对他不适用。

现在他迷上了新的游戏,他专注地在十九路棋盘上和一个人工智能下围棋。目前看来这种尝试非常有效,可预见的时间里他可以和这个人工智能下上许多局——毕竟围棋的变化,大概有2的361个次方那么多。

其实这也是“计划表”上写好的:“思索自己的身份、来历和处境是没有意义的。我个人建议你看看书,下下围棋打发时光。我想你会很喜欢围棋的。”

张良曾经对“计划表”产生极大的逆反心理,恨不能事事都和“计划表”反着来,但折腾了一圈,他发现“计划表”非常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以至于产生了某种接近预言的效果。

之后张良就把“计划表”当成每日必读,把它挂在窗边时,他把“计划表”当成伙伴。

正如计划表上说过的“迷茫时或许可以来向我倾诉。”

张良刚刚读完这句话的时候哑然失笑,他疯了?要对一张纸倾诉,你以为你是谁?

后来他发现他如果不对着“计划表”倾诉,的确会疯。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这张“计划表”透露出一点人类的气息。

虽说对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念念叨叨实在骇人听闻,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窗外无尽的星空。

3:

在张良好不容易以苦思冥想的一手逼迫人工智能宕机的时候,睡眠舱发出了刺耳的噪声——是时候入睡了。

于是他得意地让人工智能保存了这盘棋谱,准备下个醒来日再和它继续,然后离开活动室,躺到了睡眠舱里。

深度睡眠里没有梦境,即使是梦境,也很不清晰——他从书里得到的那些记忆不足以让他拥有梦。

但这一次,他意外地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有人自一片雨雾与热气交织的朦胧的雾气里走来,目光温柔,眉眼含笑。

于是世界也变得温柔起来。

张良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然后在睡眠舱的唤醒声响起之前,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颜路。

“颜路。”张良在口中默念这个名字,直到醒来,这两个字还是如此清晰。

张良推开睡眠舱的门,走到窗边,要庆贺自己的记忆里终于多了点什么东西,深入脑海才发现自己的思维是一片混乱,头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人有犯恶心的冲动,张良飞快地扶住船舷,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地面滑去,他抓住了“计划表”,放在自己胸口,闭上双眼。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4:

张良曾经是大部分人心目中的人生赢家。

出身富庶之家,因而,当发现自己在科研上的天赋时,从未考虑过任何“投入产出比”的问题。从少年班时代开始,一路向上。

遇到亦师亦友的老板,于是一毕业就顺理成章地跟着老板的脚步到研究所,定定心心地开始搞研究。

天赋和努力都够了,又偏运气极佳,刚刚工作就搞出几个大项目,该发的文章和该拿的奖一样不少。

就算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在一线工作,回到top2的母校执教依旧能有产出,还带动了学校和军方签了好几个横向。

还有......从少年时代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爱人,他的师兄,他的,颜路。

实际上,张良自己曾经也这么想。

然而,在足够毁灭历史的大事件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不堪一击。

就像一粒尘埃。

5:

“抹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知道。

张良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是在某次学术访问的时候。

学术论坛的议程结束,他照例安排回国的行程。

“不对啊。”他拿着名单清点了一遍,“怎么会......”

颜路从桌子对面走过来看他的名单:“出什么事儿了?”

“少了一个人。”张良道。

颜路看着他手上的名单,五个,和刚刚寄到的机票相一致:“少了一个么?机票不也是五张?”

“我让学生看一眼订单记录。不对,这种消息乱放出去,学生们会恐慌的。”张良想了想,按掉了微信,打开了转账记录。

他的专业和军工关系极其紧密,每一次出去访问都有极其严格的审查和规定,如果团队里有人员失踪,尤其是在其他国家失踪,首先考虑的是间谍和叛逃的可能性。

“嗯?”张良的声音惊讶异常。

颜路问:“转账记录也是五人?”

“奇怪。”张良叹息道,“难道是从国内开始就少了一个人?”

“我记得你们这项访问有规定,应该是六人及六人以上一起出行。”颜路也不禁皱了皱眉。他的脸上难得露出这么惊讶的神情。

张良点了点头,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似的,露出一个笑容:“我是该怀疑有学生给我请假我忘了呢,还是应该怀疑我们严谨认真的大师兄批我的条子时候没注意细节?”

颜路不由得笑了出来:“我看还是问问学生们吧。”

于是张良发微信问问他的学生,是不是他漏了谁。可问了一圈,也没有人有答案。最奇怪的是那个一个人住标间的男生,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室友”,更没有想起来他是如何在一群师兄弟里抢到这个单间待遇的。

于是张良按下不表,权当自己记错了。回到学校却飞快地写报告上交——出了这种事情,他这个带队老师,显然是要负责任的。

而迎接他们的不是伏念的训斥,而是国安部门的询问。

张良上车之前还在故作轻松地和颜路开玩笑:“大概是事儿太大了,我要是饭碗没了师兄还得养我。”

颜路十分难得地愿意配合他演这种狗血戏码:“就是你坐牢了我也养你,行了行了快去吧。”

国安的小哥面上没说什么,坐到车子里就使劲儿地跟张良抱怨:“我就是受上级命令来找人问话,张教授您至于给我塞一嘴狗粮么?”

张良笑了笑,没说话。

他在心里默默舒了一口气:就在刚刚,他和颜路都怀疑着自己一去不回的可能性。谁忍心和爱人的最后一次接触是哭丧着脸呢。

然后他就被告知了“抹杀”的消息。

国安那位中校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他的学生不是叛逃了,也不是失踪。而是被“抹杀”了。

6:

张良的第一反应是掐了自己一把,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个词汇更像是他学生和他聊科幻小说时用的词汇,从对面那位精明强干的中校口中说出来,显得有点滑稽可笑。

其实仔细地想,这个词汇再贴合不过。

像游戏GM删了一个号,你的所有信息消失了,在游戏里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而“抹杀”这件事情,就是有什么东西删除了你在时间线上的信息,然后这个人就在时间线上消失,根据因果律,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完全地被“抹杀”。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一切。”国安的中校告诉他,“但是根据我们的观察,这种‘抹杀’的进行是根据空间意义上的由远及近,鉴于您身边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建议您马上撤离。”

“到什么地方去?”张良下意识地问道,“我一个人?”

“目前是往三线工程方向撤离。”中校看着他,“您一个人,为了避免消息外泄,造成恐慌,您必须保密。”

张良摇了摇头:“我不接受。”

中校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悲悯,抑或是别的什么:“张教授,你没有明白。”他的声音突然柔和起来,“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张良叹了口气,站起来对中校行了个军礼,即使阔别军校多年,他的动作还是非常标准、有力,带着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是。”

7:

庇护所建设在某个千年工程的核心地带,咆哮的水流在这里被高坝拦截,源源不断地给周围省市送去清洁、便宜的能源。

在这里开展一些实验非常便利,张良很快和几位同专业的教授一起重建了实验室,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面对这样的威胁,整个人类将去往何方,或者说,整个人类能走多远,与他们的专业息息相关。

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但张良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每天都像飘在天上,不真实,像心里少了一块。实验室的同事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但他的工作又是完美无缺的,于是谁也没法儿开口劝他,只能私底下感叹几句少年人难免耽于情爱。

魂不守舍的日子过到第二个礼拜,庇护所也来了新人。

张良那个时候在食堂吃饭,庇护所负责人进来说了几句欢迎新同事的套话,张良就在一片逆光的人影里认出了颜路: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胸前别着国徽,打扮得颇为正式。

但张良管不了这么多,他冲上去先抱住了他多日不见的师兄,直接把笔挺的西装和衬衫都揉出了褶皱。

颜路只得拍拍他的背:“子房冷静点。”虽然周围人也有很多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之中,无人在意这种情况,但颜路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等到坐下,张良的同桌起了一阵哄,有人问起颜路的来意。

“我来参加一部分工作。”颜路言简意赅地道。

在科研上,他比张良更理论一些。但张良猜测得出颜路并不是来这里做科研——他也懒得想象颜路的工作在哪个部分,对他而言,颜路能来到他身边就已经让他想叩拜苍天了。

大概是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午后,实验室的成果刚刚进入验收阶段,颜路敲了敲他们实验室的门,示意他出来,然后让他快收拾东西,他们要转移了。

“转移到什么地方去?”张良问他。

“大师兄在的地方,西昌。”颜路道,他西装上的国徽依旧熠熠生辉,“我向上级请求由我来通知你。”

这不是可以拒绝的事情,张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8:

前往西昌的飞机上,颜路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和同僚们的工作成果:

目前推测,对人类实行“抹杀”的是一种外星文明,有摄像头拍下过它们的录像,它们没有实体。

经过多次测算之后的数据显示,它们抹杀掉整个人类大大概需要四十到五十年。

颜路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而张良却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意味着为了保存人类文明,绝大部分人类已经成为了被放弃的对象。他没有多愁善感很久,只是又追问了一句:“已知没有任何武器能对它们造成伤害?”

颜路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尝试过,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

他不愿细说,张良也不会追问。

对话停了一下,张良注视着眼前的人,看到颜路蝶翼一样的睫毛向下垂落,然后他就没忍住上前吻了一下颜路的唇:“不是你的错。”张良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颜路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也是。”

他并不是在安慰什么,而是在述说事实。能源问题得以解决,为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提供了可能。

然后这种侧身的交谈很快被耳边急剧的降落啸音打断。他们走下飞机的那一刻,身着深蓝色军装的大校向他们敬了个礼,告知他们最重要的使命:

“活下去。”

“代表整个人类文明,活下去。”

9:

张良站了起来。

他扯下了“计划表”,他总算想起来这个计划到底指的是什么计划了,是“旅行者计划”。

面对强大的敌人,人类所能选择的路途太少,而人类所能拥有的时间又太短。

每天都有人在被“抹杀”,也就意味着每天现存的人类文明力量都会减少很大一部分。所以那种全人类众志成城的景象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旅行者计划”就是这样一个在现有的资源之下构成的计划:

各国政府分批次向太空发射小型宇宙飞船,飞船内搭载一位宇航员及所需物资,还有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他们将追寻旅行者号的脚步,通过太阳和木星之间的引力弹弓,飞往星际空间,寻找下一个能重建人类文明的家园。

他把计划表重新放回了自己的宇航服胸口的口袋里。

他想起来了在上飞船之前的最后一面,颜路递给他:“或许你会想看。”

张良笑着收下了,塞在了自己的宇航服里:“现在递情书是不是有点晚了。没关系,我上去之后再看。”

他还记得颜路脸上无奈的宠溺笑容,然后他向自己的师兄挥了挥手:

“宇宙中见!”

已经过去了。

张良环视着四周,金属的墙壁凹凸不平,在冷寂的灯光下,幽幽然泛着光。他叹息一声,实在很难理解自己怎么被困了这么长时间。

他连续按动了墙上的模块,随着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他的天地扩大了数倍。

回到驾驶舱,那个甜美得有些发腻的机械女声开口:“欢迎您的归来,张良中校,这是您安全航行的一万四千第六十八天。”

“一万多天。”张良在驾驶位置上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四十多年......”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根据航行轨迹来看,他已经在太阳系的边缘了。

张良下意识地点开飞船的能源面板,而后皱了皱眉,这能源余额让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就是现在想想,这个计划充满了未知:寻找什么家园?有太阳那样的恒星系?还是一个宜居行星?多久能找到?.......

这么多的不确定意味着结果也不确定,而人类政府中做决策的那些人不可能只是报着试一试或者在太空里多立几个“人类文明的墓碑”的心态搞这个计划。

他想了一想,还是下意识地去拿“计划表”,突兀地发现在他的体温影响下,计划表的反面出现了另外一些字:

“我有一个猜想。如果你看到了这张‘计划表’,子房,说明我的猜想是对的。”

张良下意识地看向屏幕,他有一个联络键,于是飞快地按了下去。

他记得,按照计划,颜路应该是后几批次的宇航员,理论上应该在其他飞船上,或许现在能联系得上。

但张良等了一会儿,只听到那头一片寂静。而后很快,一个冷漠的男声响起:

“宇航员,欢迎您的苏醒。这是地球人类文明最后的声音。

您或许会奇怪,为何自己对‘旅行者计划’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实际上,这是为了避免飞船在逃出地球的瞬间被外星文明‘抹杀’,我们采取的手段。

在前往太空之前,你们陷入无记忆状态下的模拟死亡状态。是为了等到此刻,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全部消失,抹杀者已经离开地球。

我们在此向您通知:

宇航员,请尽快返回地球,重建我们的文明。

为了地球上已经牺牲的七十亿人,请尽快返回地球,重建我们的文明。”

经过英、汉、俄、法四国语言进行播报之后,冷漠的男声戛然而止,返回地球的航路出现在张良的屏幕上。

张良毫不犹豫地按下“返回”键,重新设定了自动驾驶模式,而后关闭了驾驶舱。

虽然宇航员心中都很清楚,他们还有可能前往深空,可张良不愿意成为太空里地球文明的墓碑,他想,颜路也不会愿意的。

在进入睡眠舱的前一刻,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颜路的猜想,到底是什么?

10:

张良返回地球的旅途,用了差不多六十年。

他的落点被精准地设计在那座大坝附近的一处军用机场。他走下飞船,看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好像退回史前一万年。

但张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发感慨。道路在荒草之下依稀可见,他只顾着携带必要的物资向庇护所跑去。一百年,不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样子。

庇护所,一如既往。

大坝带来的电力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庇护所里温度适宜,运行得井井有条,好像百年的痕迹没有在它身上留下记忆,最后牺牲的人们把这里设定得很好。

张良按动密码进入第一道大门,通过指纹进入第二道门,看到了当年的食堂,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还有几个人颇为面熟——都是同时在西昌训练的宇航员,只是他们的批次更后一些。

几个人站起来要和他打招呼,张良向他们摆了摆手。飞快地验过虹膜进入第三道门——即使是在他出发之前的时代,这道门也只有少部分人能够进入。

他打开灯,看到门后的照壁上刻着字:“欢迎来到这里的幸存者们,在你们重新驱动这里之前,请让我们感谢:阿列克谢·维萨里昂诺维奇·弗拉索维奇......颜路.......戴维·普尔曼........

名单不是很长,张良一眼就瞄到了颜路的名字。

他愣了片刻,觉得大脑有那么一会儿停止运转了。但思维的惯性还是驱使着他向下看去:“正因为他们的牺牲,使得我们人类了解了战胜‘抹杀者’文明的唯一方法。”

不!!张良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声喊叫,停下!

但他不由自主地继续看了下去:

“死亡。”

11:

人类是有物质形式存在的生物。而没有实体的“抹杀者”只能通过信息流的变动察觉到人类的存在,就像只听得见声音的某些动物那样,只靠双耳去捕杀猎物。

“抹杀者”依旧是三维生物,它们很强大,但是依旧受制于空间,无法逾越时间。所以,只要在抹杀者到来之前死亡,人类的信息就可以留存下去,文明就可以保存。

张良的大脑已经理性地分析好了逻辑,但他的心不愿意相信,他上前去,想要触碰一下“颜路”这两个字,仿佛它们是某种高高在上提供信仰的东西。

他的手一碰上去,照壁应声而动,露出后面向下的漫长台阶。

张良开了灯,沿着台阶向下走去,越走越觉得浑身发冷。他最终来到了庇护所的冰库——之前储存物资和冷饮的地方,现在这好几万平的土地,只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棺材,成了巨大的停尸房。

他下意识地触摸到了第一只金属棺材的棺面,冰冷刺骨。姓名牌上夹着一张照片,是他的熟悉的那个人,拥有他熟悉的温柔笑意。

张良扯下照片,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跪在地上,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他和他所爱的人,隔了一个纪元。

12:

很快,随着宇航员一批批地返航,重建工程轰轰烈烈地搞起了起来。

在一些方面,他们站在人类文明的顶端,电能和机械运用使得他们的生活还是和百年前一样。

而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回到了历史的原点:采集、种植、驯化......利用几颗百年来还未报废的少得可怜的卫星和其他庇护所联络。

庇护所还是按劳分配,为了方便统筹协商事务,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委员会,主席是张良在西昌时非常熟悉的一位中将:刘邦,这位在老少边穷地区插队过的中将是在庇护所中极少数了解大部分劳动应该如何进行的人。

劳动是不能通过看看书就能自学成才的,需要大量的实践,尤其是在遇到瓶颈时,需要指导。

刘邦因此奔波在各个工地之间做指导,把行政、联络的相关工作全部丢给张良处理。

张良也每天都在忙碌,生活只剩下了工作这一个内容,一边是行政的杂事,一边是水坝的运行新电站的建立.......他是极少数在能源问题上极有建树的科学家,故而一开始庇护所里的同事恨不得电路图都让他画了才放心,面对这仅剩的人类文明的成果,他们经不起任何损失。

新纪元的第二年,他们成功走出了大坝,拥有了第一座城市。

“虽然规模小了点。”刘邦试图搂张良的脖子。张良这个人温文尔雅,却很难亲近,总让他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棘手感觉,“但好歹也算个进步吧。咱们好歹没和周天子似的在茅草房子里待着,还是用上砖石钢筋混泥土了。”

张良推开他的手:“是,钢筋混泥土平房。”

“建高了麻烦。”刘邦也没有锲而不舍,“不过这建筑确实和原始聚落似的。这么算的话,那中间那屋子咱们用来干嘛?”

“反正不会给你当办公室。中将。”张良道,“我提议建成学校。”

刘邦笑道:“提议很好,通过了。但在建成学校之前,还有个事儿我们委员会最好开会讨论一下。”

张良疑惑了一下:“什么事儿?我们现在都挺忙的。”

“大事儿。”刘邦犹豫了一下,神神秘秘地问:“你读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么?”

13:

婚姻问题,或者说,孩子问题,被摆到了他们面前。虽说被派出去的都是青壮年,还没有到考虑后代问题的地步。但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是优先把飞船里的受精卵培养出来呢,还是优先成立婚姻和家庭。

受精卵那一方觉得婚姻和家庭简直是浪费生产力,还有可能会造成“藏私”,麻烦透顶。某位代表的发言是:“不是说婚姻这个东西不好,不能搞,对不对。但是咱们现在的生产力到了那个地步了吗?我就问问你,你温饱问题解决了没有?”

婚姻家庭那一方也寸步不让:“历史发展的轨迹就是这样,共产共妻是有违人性的。”

争争吵吵两小时没出结果,刘邦大笔一挥宣布散会,决定最终公开投票决定。

张良起身就走,他忙着回去看水电站的事儿。忽而被人叫住了:“张良教授!等等!”

张良有点惊讶,当年受宇航员训练的时候他们都有军衔,所以即使返回地面,大家也都习惯了军衔相称。“张良教授”倒是很久没听过了。

他盯着那人看了看,才想起这是现在的委员会成员之一,和他之前一起在庇护所的陈平,他们还住过一个宿舍。

陈平之前也是搞尖端科技的,现在把书一扔转头搞起了农业,他号称是向他的校友钱伟长学习:“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至于他农业搞得如何,张良不负责那个方向,自然是全然不知。

“你有什么事儿么?”张良看了一眼天色,晚上之前他得回水电站巡视一趟。

陈平犹豫了一下,他的神情在晦暗的阳光下显得有点古怪:“张教授......现在还忘不了颜教授么?”

张良下意识地有点愤怒,有种自己某些不容触及的东西被人提起的感觉,但他看了一眼陈平真诚的面容,还是没有发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你要说什么?”

陈平察言观色,实在觉得自己之前打的那点儿什么“感情最好的结束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一类忽悠人的腹稿绝不能拿到张良面前来显摆,他是为数不多见过温文尔雅的张良发火的人,一点也不想重温。

于是他临时变了个话头:“张教授也觉得尽快地提高生产力是现在最大的目的么?”

张良站在“受精卵”那一方,立场还算鲜明,觉得陈平这话问得奇怪,就只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嗯。我们现在的预期寿命大概要和古代人的平均寿命看齐,毕竟医疗条件不一样了。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建尽可能多的文明,是我们最重要的工作。”

张良忽而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不真切的笑,“陈博士是想暗示我出于私心做的决定?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你出于和庇护所里某个面目秀丽的姐姐的私情才做的决定呢?”

互相八老底是没有意思的。

陈平放弃了和他打马虎眼:“我看你经常往冰库那边去。其实,我也经常去。不过我不是为了见某个人,是为了见那一群人,密密麻麻......不光这个庇护所,几乎所有的地方,那些参与‘旅行者计划’的人,都死了,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张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经常会觉得害怕,觉得难以承受。就像有无数声音在你背后喊着,要往前,不许后退。”陈平说到激动处,抓住了张良的肩膀,“你懂那是什么滋味儿么?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的!我会害怕!我得找个依靠,活生生的,你明白么?”

张良平静地看着他,逆光的面容无悲无喜:“你去过冰库后头那个房间么?”

“什么?”陈平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冰库后头那个房间。空荡荡的那个。”张良笑了一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地方是空荡荡的。或者,你有没有想过另外的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在航行过程中,突然开启了被尘封的记忆么?”

陈平迷惑地摇了摇头。

张良很轻地叹息了一声:“里面都是心理学家。”他说,“就是那些催眠我们的心理学家们,或许我们曾经知道他们的名字,或许他们也很知名,但现在,他们都被‘抹杀’了。

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后被‘抹杀’的一批人。也正是他们的‘被抹杀’,从因果上消除了‘我们被催眠’这个事实,也让我们苏醒。

他们用一切点亮了我们返航的灯塔,告诉我们:‘这里已经安全,可以返航。’我问你,地球就剩自己那么几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害怕吗?绝望吗?”

张良顿了顿,他看向陈平:“我们不是什么被挑选出来的,必须生存下去的天之骄子,陈博士,认清楚。我们和他们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在我们之前牺牲。我们个体的情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人类文明的延续,你懂么?”

陈平愣住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张良甩下他,走向了大坝的方向。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14:

但最终的决议里,人们还是选择了婚姻和家庭。

在欢呼的众人里,张良并不是唯一一个冷静地坐在椅子上的人,或者说,有的“受精卵”派比他更疯狂,韩信站起来振臂高呼:“你们欢呼吧,你们欢呼吧。你们还活在旧纪元!你们想一想,等我们这批人都死了,谁他妈还记得过去人类文明什么样子?面对着想象的未知,人类又能建设出什么东西?夏虫不可语冰——”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因为张良突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必要。”声音温和又冷淡。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改变,颓唐地蹲下身来:“张中校.......”

“你可以发泄情绪。”张良道,“但不要这样,这样会让你变成众矢之的的。”

韩信苦笑了一下:“或许你能保持冷静,张良,我们是在目送人类历史走向终结。”

张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我只是善于接受现实。”

他留下这句善意的忠告,穿过人群,对刘邦说:“我会支持今晚的结果,会尽快安排几个之前有法学经验的起草一部婚姻法。”

刘邦喜形于色。委员会中人大多对张良的个人情感生活有所耳闻,知道这个人的内心很难接近。他还以为这意味着张良放下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允许别人稍微走近他一点:“那可是太好了!”

张良向他颔首,请求道:“但我请你允许我自己保留一点个人的权力。”

15:

新纪元的第十九年的末尾,人类的城市已经初具规模。城市中最高大的建筑有九层楼高——是一所学校。

新纪元诞生的第一批人类将要迈入一个新的阶段:“大学”。

为了表达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开笔礼特别邀请时任行政机关的二把手张良来发言。

张良在百忙之中也准备得很充分,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讲起,讲到这所大学的建设和诞生。

面对学生的时候张良显得温柔很多,完全没有在行政机构里那种温和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不到五十岁,依旧身形修长、容貌俊美,一身笔挺的军装,惹得台下的一群学生根本不在意他讲话的内容,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校长上来给他颁发了荣誉教授的聘书,张良不由得笑了:“是么,或许同学们知道,在旧纪元,我曾是一名大学教授。很高兴能够回到老本行。”语气里带着怀念。

下面的学生顿时欢呼一片,刘邦适时地上场,打断了他们的喧嚣,但他的发言很简短:“同学们,新的一年即将来临,让我们一起出去迎接新年吧!”

欢庆的鞭炮响了一茬又一茬,巡游全城的狂欢歌舞出发在即,仪式主持人刘邦按例要说几句的,于是他看了一眼张良,把话筒交给了自己这位风雨共济多年的副手:“张中校。”

张良笑了一下:“我很高兴地对各位宣布,在新年到来之际,我将卸去自己的行政职务。其实,我之前还在思考,卸任之后要去做什么。现在我找到答案了,我会回到大学做一名教授——回到我的校园,我的讲台上。”

下面学生的欢呼直冲云霄,刘邦拿过话筒,只说了几句祝福的官话套话,就慌忙宣布狂欢开始——这情绪是压制不住的,他放弃。

新委任的大学校长逆着人流冲上了台:“张中校。我实在不了解您的背景。不知道您之前在哪个专业?”

张良摇了摇头:“我的方向是可控核聚变,不适合作为这个纪元的基础课。让我回去想一想吧。”

“没关系。”校长笑道,“欢迎您前来执教。这是我们的荣幸。或许……您愿意和我一道去参加狂欢庆典?”

张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走下演讲台,顺着人群向外走去。

还没走过一个路口,张良感觉自己的口袋被人碰了一下,他皱眉,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请允许我告辞一会儿。”

校长不敢拦他,于是张良匆匆告辞去追人。

16:

即使阔别军旅多年,张良的身手依旧非常矫健,很快就拍了拍那个人的肩。

那是一个年轻而又颇为美貌的女生,她背过手,扭扭捏捏地看着他:“你,你看看嘛。”

张良有点哭笑不得,他自觉年近半百,早已不在意风月事,竟然还要招惹这种桃花,他扬起手,那封信在他手里撕成了碎片。

女生少女心碎,为之气结:“你,你都不看看就撕了?”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张良温和地道,他对孩子素来是宽容的,“里面是一张白纸。”

女生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她好像找到了答案似的:“啊.....你是张良啊,我就不该觉得这种把戏瞒得过你。”

“其实很简单。”张良笑了一下,“我很少出现在宣传上,你们恐怕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不会给我准备情书的。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够你字斟句酌地写一份情书,但你又实在要引起我的注意力,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

“你会读心!”女生倒吸一口凉气,叫道,倒不是出于惊恐,而是出于敬佩和爱戴,“你.....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张良摇了摇头:“我只是个普通人。”

“你一点也不普通......”女生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们都在猜,为什么陈平的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就连萧何、刘邦身边都换了一波了!但你身边一直没有人。我们都以为,是因为你长得不够好看、不够温柔、不够吸引女孩子的缘故。可.....可你分明不是啊。”何止不是,张良要是想要讨女孩子的欢心,只怕比大部分男性要容易得多。

“你是为什么要选择孤独此生呢?”女生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言自语:“是因为放不下责任么?可你刚刚已经卸任了啊。是我不够好看么?不够吸引你?.......”

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张良知道,年轻的未经挫折的孩子,总有一种全天下都要围着自己转的错觉。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和你没有关系......爱情或者婚姻,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选择孤独,主要是因为,我有爱的人了。”

“你一定很喜欢她。”女生说,“你提到她的时候,眼睛里会放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能够得到你的青睐。”

“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张良说,“他很好看,也比我温柔很多。”

不知女生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什么形象,很快她就沮丧地道:“那....是我配不上你啦。那,你卸任是为了回到她身边吗?”

张良笑了:“你很聪明。”

女生也高兴起来:“那,祝福你!还有你喜欢的人,愿你们都拥有美好的生活,光明的未来!”

张良含笑谢过她,然后逆着狂欢的人潮,向大坝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人们都在向他点头致意,他们都知道张良这二十年所付出和建设的,愿意向他致敬。

人人都在互相祝福,期许明年——那更光明的未来。

张良回到了冰库,那停留着牺牲的人们的尸体的地方,冷清清,好像永远停在了旧纪元的时代,停在了过去的时间里。

两个甲子啊......张良停在了颜路的棺木前,他坐下身,靠着棺木冰冷的壁,好像从未如此温暖过。然后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把拆信刀——他今天顺手从办公室里拿的。

他抬起手,挥手向自己的脖颈划去,没有一丝犹豫。血液立刻喷涌而出,连他手中的相片一起染红,变得模糊起来。

他在模糊之中似乎看到颜路的微笑,带来一股熟悉的温暖,于是他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17:

“封锁消息!”

刘邦气急败坏地在冰库里走着,他激动地发泄着情绪,说话的声调都高了不少,“在这儿的就咱们四个人,不许有一点儿风声走漏出去!子房真是......”

刘邦似乎想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一下自己这位二十多年的老搭档,但他最终咬牙切齿的,一个字儿也没说,或许是他发现,他到了现在也不了解张良这个人。

陈平点了点头:“这种消息流传出去对民心的打击太大了。老萧,老萧,你快点想个法子把这一茬遮过去。”

“说他走了或者说他病逝了,选一个。”萧何也急得抓耳挠腮,“你说张教授.....怎么二十年了还没看开啊......哎,韩信,你是不是和他商量过?否则你干嘛一看人没了就开始往这儿跑?”

韩信看了他们一眼,大概从二十年前家庭制度投票那会儿,他就和萧何陈平没那么亲近了:“我猜的。”

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悠闲得好像之前急吼吼地拉着所有人跑的那个韩信不是他似的,“我也不敢说自己很了解张子房,但要是我没记错.......就连死法他都选了和他一百二十年前的师兄一样的,抹脖子都决绝得都没下第二刀。这死志坚决的,我怀疑我就算是提前到了,也可能没勇气拦他。”

萧何有点急了:“你说什么胡话呢在这儿?不说别的,这是你二十来年的同僚,在你面前抹脖子你还能不眨眼?”

陈平叹息道:“得了,韩信就那样,你今天第一天认识他?”

眼看着周围又有隐晦的火药味,刘邦叹了口气:“行了这事儿也怨我.....”

他想起很长时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刚刚到西昌的时候,张良和颜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在戈壁里闲逛,大概是说起什么趣事儿,颜路嗔了张良一声,然后两个人就都笑起来,这一笑在他的记忆里如此分明,好像不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情。

然后张良抬头看到他,和他打招呼,那个张良又很缓慢地,和十几年之前,那个允许他“保留一点个人的权力”的张良重合起来。他不禁想到:难道那个“个人的权力”里也包括了自尽么?

他没有想太多,冰库的冷气冻得他几乎打起寒战来了。他和其他人一道退回去,看了一眼那照壁,仿佛在对其他人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地方,之后不会有人来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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